鄉有富家子，名景生。年方弱冠，形容裊娜，每多綺思。夜過鄉間太平寺，遇寺中沙彌。不知姓字，但見俊眉修目，顏色絕類景生。景生始驚，俄感親切，如影對鏡，懵懵然但覺心有所歸。既延宕寺中，數日內，旦暮與僧相隨，頗多示好。沙彌恒寡言，漠然不對。景生因之煩擾，寢則多魘，不能安席。

是夜，景生苦思沙彌如常，卻聞外間依稀似有鼓樂。出查之，但見青霧騰挪，霧中高臺廣廈，巍峨華麗。景生進前，得一樓，上有一匾，血紅為色，字跡斑駁，不辨所書。景生悚然，欲走，聞樓中有喚其名者，朦朧似沙彌。生不忍離，于是拾級而上。樓中多少年，服色各異，伶人戲子，書生俠士，乃至異服奇裝者，不一而足。睇其面目，則都似景生沙彌。具各成雙，有攜手信步者，有呢噥燕語者，有酬唱往還者，一如景生日夜所思。生既驚復癡，喚沙彌，無人應。而少年突有做白骨變者，須臾老病身死，紅顏零落如英，血肉萎地如泥。余者亦頓生猙獰，或捐棄反目，或分坐割席，至于刀劍相向，皆親愛不復。景生如墮修羅地獄，呆若木雞，栗如篩糠，痛惜怖懼，五味雜陳。

方此時，空中聞沙彌聲，訇然鏗然，雷霆乍驚，“空中無色，著相是為障。人生苦短，有情不壽，‘親愛不得，怨憎相會’者十九。偶然心動，何苦執著？“景生欲辨，而口不能言。掙措間，少年如煙，高樓化滅，景生倉皇四顧，但見月色如水，殘燭搖曳，浮光明滅間，此身已在廬中臥榻之上。景生始知是夢，靜思沙彌夢中所言，嗒然若喪。

明日，景生別去。沙彌執帚掃庭，面目如常，唯唇邊似有迦葉尊者拈花微笑之意，與往日不同。景生好奇，趨前問之。沙彌躬身一禮，連聲稱謝。景生不解，沙彌言昨夜夢為景生演三生緣法，證有情皆孽，夢中自謂得道之時，卻為景生點破嗔執，“施主問我，‘色空本不二，愛憎亦何分？追是為執，避亦為執。一念之執，師父與我有何分別？’小僧思慮不能解答，始知修行路漫，小僧還未上路?！毖粤T，沙彌口稱佛號，飄然離去。風乍起，山寺桃花如雨。景生獨立風中，但覺彷徨迷離，不知今夕何夕，此身何在。